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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中医教育中的文化冲突

  当代中医教育从20世纪50年代末算起,已有40多年的历史。中医界对其效果的评价,可谓毁誉参半。肯定者可以列举若干数据:如培养本科生、硕士、博士各多少,成长为教授、主任医师、硕导、博导、院士多少等等,成绩蔚为壮观;否定者则甚至悲观到哀叹:“辛辛苦苦四十年,培养中医掘墓人”!这样强烈对立的观点为什么会产生?它对当代中医教育的改革提出了什么问题?

  中医“异化”

  20世纪50至70年代,中医队伍有自己的佼佼者,如蒲辅周、岳美中、秦伯未等。用今天的称谓,叫“学术带头人”。他们在中医临床与学术研究上成为中医界的楷模,在他们的培育下,数以千计的新一代中医成长起来,这其中的佼佼者,当以几位院士为代表,应该说是“江山代有才人出”。但是,比较师生两代的知识结构与学术取向,可以说是大相径庭。就其对现代科学知识与方法的掌握运用而言,学生显然远胜于先生,但就中医临床与传统学术的造诣而言,学生是青出于蓝,还是略逊一筹,还是师生各行其道呢?如果我们将目光延伸到几位院士的学生辈,就可以看出,他们的学术轨迹与蒲、岳、秦等师祖辈已渐行渐远。设想他们中的佼佼者再成长为“学术带头人”时,其学术轨迹与蒲、岳、秦辈将相去几何呢?

  由此可见,前述悲观者的哀叹,应非虚语!为什么当代中医教育蕴涵如此严重的矛盾,以致导致如此强烈的“异化”呢?

  中医的传统文化特性

  中医学根植于中国传统文化的土壤之中,它带有传统文化的本质特性。这种特性在其世界观、认识论、方法论、逻辑推理、概念体系、技术手段等各个层次都一以贯之地体现了出来。如在中医学中,人即被视为世界的一部分,“人以天地之气生,四时之法成”,同时人又是作为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而要认识这世界和人体,作为认识主体的人又不能置身于世界与生命之上来审视它们,而只能作为世界与生覆盖的一员来体察、揣测、领会它们。因此,中医学的认识论就不是“主客两分”地强调“客观”认识,而是“物我一体”、“体物会心”、“司内揣外”、“司外揣内”地“物我交融”的“内景”。于是在方法学上就必须使用整体关联、辩证互补、系统协调的“整体”方法(而不是用机械的、分割的、还原的方法)来建构它的体系,进而在推理方法上只能运用“容中的”(不是“排中的”)、“互补的”(违反“矛盾律”的)辩证逻辑来完成其推理,最终在技术手段上体现出整体调控的独特优势。所以中医学以阴阳、表里、寒热、虚实为坐标来分辨人的病证状态,这与现代医学的病因、病理、病灶分类方法就无法类比,因为中医学的“八纲”与《易经》的“一阴一阳之谓道”是一脉相承的;现代医学的分类方法与“原子论”、“分子论”、“门捷列夫周期律”是一脉相承的。这就是传统中医与现代医学的根本差异。

  传统中医遭遇现代教育

  但是,传统中医的学习,在当代却遭遇了现代教育的尴尬。1956年首批中医大学生入校,他们与其后入学的历届师弟一样,在小学、初中、高中接受的都是现代文化科学教育,“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是他们的信念,对中医学整理提高是他们的使命,继承只不过是手段、是前期工作。于是在学习中对中医的理论、经典、概念、逻辑都抱一种怀疑的态度,用一种审视的目光来看待,何况这些东西与从小学到高中建立起来的现代科学思维模式是如此地格格不入,如此地不兼容。与此同时,并行学习的现代医学课程则不断强化先入的现代思维模式。所以中医学能提供给学生的仅仅是“以方治病”的“技”,而对此“技”赖以产生的“道”则置之勿论,或一言以蔽之曰“经验”。所以,在现代中医教育中,从一开始,传统医学的弱势就已确立,其被审视、被研究、被整理、被提高的被动地位就已固定。

  “中医研究”还是“研究中医”

  20世纪60年代笔者也是中医本科生之一员,当姜春华、沈自尹先生关于“肾阳虚”研究的论文在《中医杂志》发表时,笔者的兴奋与钦慕,至今尚能记忆。当时以为,姜、沈二先生的研究方向才是我们这些新一代中医的学术取向。由此可见,新一代中医的学术立场一开始就立定在“现代”这一边,并没有因为身在“中医学院”而向传统“归化”。20世纪70年代末,中医也有了研究生教育。其以肾的研究、脾的研究、瘀血与活血化瘀研究为样板,纷纷建指标,造模型,统计对比,深入微观,追逐分子水平、基因与后基因……一届又一届的硕士、博士们的确接下了由“西学中”专家们开创的“研究中医”的接力棒,也是20世纪60年代毕业的一位学长自我评价说,中医学院的毕业生,其实是“中西结合的”,经过十余年的成长后,他们已能替代最初由“西学中”专家开创的“研究中医”的工作。这些实事求是的言论,客观地反映了当代中医教育的实际轨迹。

  在这些中医学博士与硕士的思想中,现代科学的思维模式无疑得到进一步加强,而传统的观念能不日渐式微么?据说这些年培养的中医博士们,绝大多数在研究机构“研究中医”(陆广莘先生认为,“中医研究”与“研究中医”是两回事),而真正进行“中医研究”的,寥寥无几。

  新一代中医的两个坐标

  中医本科毕业生中的大多数走上了中医临床岗位,他们的学术历程也值得做一番跟踪。新一代中医思想深处一直背负着两个“十字架”,即两个坐标。一个是现代医学的坐标,即疾病诊断标准和疗效判断标准;另一个是中医的坐标,即八纲、六经等辨证诊断标准。这两个坐标相比较,现代坐标总是更重、更实、更硬,而传统坐标无形中变轻、变虚、变软。例如,住院部收治一个“咯血”病人,医师接诊时首先考虑的是“明确诊断”,即是什么病?是肺炎、肺结核、支气管扩张、血液病、肺癌……还是其他?由此而推出一系列的检查、分析和治疗。至于中医的诊断,是风热犯肺、秋燥伤肺、木火刑金、气不摄血……显然已退居次要、从属的地位,甚至被完全淡化。久而久之,传统坐标在新一代中医的学术理念中,不但未加强,反而被削弱、被遗忘,甚至被否定。就中医的临床水平而言,新一代中医要“青出于蓝”,实不免气怯。未必是他们比老师愚鲁,而是从学中医之初,即被“矮化”为“经验技术”的传统文化科学始终未能走出现代坐标的阴影,或者说传统文化并未在新一代传承者思想中扎根,更无论开花结果了。医学教育网搜集整理

  “体用之争”

  毫无疑问,现代文化是当今的强势文化。在中华民族追求“四个现代化”的历史进程中,现代文化的普及与加强是绝对必要的。“芳林新叶摧陈叶”、“长江后浪推前浪”正是辩证法的胜利,理应为之欢呼鼓舞,而令老一辈中医专家不能释怀的,到底是什么呢?这个问题又把我们带回到19世纪末的“体用之争”。

  当张之洞提出“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主张时,严复驳斥道:“体用者,即以物而言之也。有牛之体则有负重之用,有马之体则有致远之用,未闻以牛为体则以马为用者也。中西学之为异也,如某种人之面目然,不可强为似也,故中学有中学之体用,西学有西学之体用,分之则并立,合之则两亡。”我们今天看到了中医之“用”,但是我们不承认中医之“体”。所谓“中医现代化”、“研究中医”,实质上是要“西学为体,中学为用”,也就是想“以牛为体则以马为用”,这显然是南辕北辙、自相矛盾的。

  概而言之,中医学有自己的原理,即自己的“体”,这就是“整体论”;现代医学也有自己的“体”,即“还原论”。以还原论的方法规范整体论的中医,中医必然消亡;而要保存和发扬中医,则必须强化中医对自身“体”的认识和应用。

  中医“异化”的根源“科学一元论”

  要承认中医学之有“体”,实质上就是要承认中医学术体系据以产生的世界观、认识论、方法论的科学性。这个问题在中国学术界还是一个疑团。《读书》杂志2001年第9期刊载田松先生《科学话语权的争夺及策略》一文,文中介绍了2000年8月20日在中国科学院自然科学史研究所举行的一次大规模的“中国古代有无科学问题座谈会”,并对“有”、“无”两派的意见作了介绍和评述。其中田松先生一段议论值得中医同道深思:“比如中医,因为它高明有效,我们就说它是科学,但是一旦说它是科学,它就应该符合科学的基本原理,所以就要用科学的也就是西医的理论和方法去规范它。这种中西医结合的结果就是现在中医学院毕业的学生都不会号脉,最后必然使中医消亡,只剩下中药在西医的体系中苟延残喘或发扬光大。所以,即使从热爱传统文化的角度讲,我也要坚决反对说中医是科学。”田先生指出中医被科学规范得行将消亡的现状,可谓一针见血,但是,问题在于为什么科学只能有一“体”?科学为什么不能是“中学有中学之体用,西学有西学之体用”呢?

  导致中医行将消亡,不是科学的错,而是“科学一元论”的错,或者说是“科学霸权主义”的错。现代科学的伟大成功改变了人类生活的每一方面,使人们对科学产生了一种近乎宗教的崇信。似乎舍科学而外无真理,舍现代科学而外无科学。于是就产生了田先生所说的“科学话语权的争夺”。医学教育网搜集整理

  要知道,除现代科学以外还有科学,这就是传统科学。传统科学是人类知识发展的早期从整体出发来认识世界而构建的“知识系统”,中医学就是其最典型的代表。从整体出发的世界观、认识论、方法论,最集中地体现在儒家的典藉《周易》之中,正如荣格所说:“中国的确有一种科学,其标准著作就是《易经》,只不过这种科学的原理就如许许多多的中国其他东西一样,与我们的科学原理完全不同”。以“一阴一阳之谓道”的原理来认识世界的其他古代科学,都已消亡了,惟独中医学孑留至今。这是因为:一,临床疗效的检验与反馈为中医学提供了发展和修正自己的实践基础;二,人具有其他认识对象所不具备的最大的整体性,使这一原理的优势得到充分的发挥,而以“还原论”为方法的现代科学对整体性的认识还是“盲区”。

  多年来,“研究中医”之所以收效甚微,中医之所以“异化”,其根本原因,首先是在观念上隐含的“科学一元论”,否认传统科学之“体”,进而在教学与研究,甚至临床上用西医的理论和方法规范中医(试看中医学院历版教材,其修订轨迹就是越新越远离传统)。于是培养的学生就“不会号脉”(甚至根本就不信、不愿、不屑号脉)。或者学习日本“小柴胡冲剂治乙肝”的思路:以西医诊断用中医之药,“以牛之体,致马之用”。因此可以说,今天的中医队伍在学术上已发生“畸变”———非牛非马,何以致用?这就是传统文化与现代文化的冲突在当代中医教育中所表现出来的胜负强弱之势。

  强传统之体 弘中医之用

  笔者认为站在中医的角度,其“策略”应该是:一,你有你的奶牛,我有我的黄牛。二,你的奶牛乳多,我的黄牛肉嫩。三,引进你的奶牛,我家就有两头牛。四,千万别“人工授精”、“奶牛化”,丧失了黄牛的“基因优势”。五,如果因为黄牛不属于奶牛的“谱系”,就“座谈”一番“我家祖上有无牛”,岂不见笑遐方!

  蒲辅周、岳美中、秦伯未等老专家一生都在学习、应用和研究中医学术。他们不是仅把继承当“前期工作”,他们的学术轨迹就是“强传统之体,弘中医之用”,是“体用一致”的。“中国医药学是一个伟大的宝库”,其中的宝贝决不止是藏于青蒿中的“青蒿素”、玄胡索中的“玄胡索乙素”、青黛中的“靛玉红”……笔者认为,中医学之“体”———中医学的学术体系,才是“至宝”。

  19世纪末、20世纪初,列强们挟强大的现代文化之力,欲将中华民族置于生死存亡之地;而国人在打倒孔家店的同时,则欲将中医、京戏、汉字、汉语一并扫除。20世纪中期,保存中医成为民族文化自信得以恢复的象征;而以后的近半个世纪里,对现代化的追求却造成了传统的逐渐消亡。现在进入21世纪了,随着国势日增、国运日昌,中国人应该更有信心地面对曾经无比辉煌的传统文化,中医工作者更应该率先醒悟,率先自立自强,在中医教育中确立传统文化的正确地位。我们应该相信,只要有了观念上的觉悟,中医发展的正确道路就一定能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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